那一夜的月光

那一夜的月光

过去的故事，像浦公英的种子随着时光而飞逝，总会有那么一两棵多年以后破土而出，发牙，长大。尽管舞台上已换了几次主角，山还是那山，月光却还是当年的月光。

那年，我刚刚12岁，长得又瘦又小，当秋天来临的时候，父亲说：“可以给你准备一个背筐了。”父亲为我准备了一个有我一半高的背筐，当然编背筐的时候，他充分考虑到我的体重，当筐装满东西的时候，保证我能站起来，还能背得动。

当秋粮还未到收获的季节，计划经济下的农民把生活的希望寄托在那大山上。靠山吃山，穷人就得要老天爷多照应。我们那产松籽，打松籽成了山里人改善困窘生活的希望。打松籽可不轻松，首先要会上树，松树长得都很高，胆子要大，不然上到高处，一害怕就有可能摔下来，差不多每年都有死伤的新闻。可是危险能改善生活总比受穷要好。

打松籽还要走很远的路，而且一年比一年走得远。

太阳还未爬上山时，我们就出发了。原始森林里，阴森森的，一些鸟兽躲在暗处不时发出怪叫，叫得你心慌慌的。我不敢落下，紧紧跟住大人。那路长得好像总也走不到头，往往走到目的地时，差不多快中午了。

当父亲戴上脚扎子开始一步步试探着往树上爬，我和姐姐就远离那棵树仰着头看他一下一下往上爬，看着他试探着找合适的位置，看着他用力把脚扎扎进松树干里，看着他越爬越高，看着他从一个枝丫转到另一个枝丫，看着每个松塔从高空坠下。尤其父亲爬上比较细一点枝丫，我的心和那个枝丫一样抖颤着，松枝很脆，没有谁每一次都拿得准那个枝丫能否承受住一个沉重的身体。直到他打完了安全下到地面时，我悬着的心才放下来。父亲打完了松塔，我们的任务就是把散在草丛里的松塔一个个找回来，原始森林里的草都长得很高，有一种草有毒蛰人，草深的地方，我不敢直接用手去扒，用木棍或者穿着的高腰鞋试探着扒开。虽然从小山里长大的，可是天生就怕蛇，尽管一般时候它不会主动攻击你，甚至避开你逃跑，但是我总会浑身不自在，分外紧张，一次找松塔时，太专注了，没看到眼前的一条大蛇盘在那，一只手差点按上，当时吓得快没了呼吸，怕吵到它，恨不能把自己的脚揪下来飞过茅草地。离开它很远，才忍不住回头看看，那家伙竟然还在那纹丝未动，我长长吁了一口气：幸亏没吵到它。

我的小背筐里装上十几个松塔就满了，爸爸的大背筐要装上一百五六十个，他先给我弄好，扶我起来，再去帮姐姐整顿好，然后自己去背起那个大大的背筐。没有人帮他，他先试试重量，然后开始发力，嘴紧闭着，腮上的肌肉在蠕动，一咬牙摇晃着站了起来。太阳快够着西山的时候，我们上路了，只要往回走，家会越来越近。

走着，走着，天就黑下来了，但又黄又大的月亮给这黑魖魖的森林带来了朦胧的光亮，让我们能摸得清回家的路。远路无轻载，背上的东西越来越沉，仿佛一块木头因时间久了变成了一块化石。爸爸看我有点走不动了，要从我的北筐里捡出几个放到他的背筐里，我看着他那高耸的背筐摇了摇头，可爸爸不容分说，硬从我筐里拿出几个塞进他那已够满的筐里。一路上没有人说话，我跟在后面，只看到爸爸的两条腿像两个笨拙的轮子在坑洼不平的山路上费力转动。

月亮眯缝着眼睛，它一定看不见森林里的我们，我们背着它走，却看它非常清楚。 我们走到一处乱石塘了，那里已离家不远了。可是，爸爸这次背得太多了，他的脚步在乱石塘里有点踉踉跄跄起来，我又揪心起来。突然，爸爸一个趔趄，摔到了，两腿跪倒在一块石头上，我和姐姐吓了一跳，慌忙放下背筐去扶他。爸爸还跪在那块石头上，没有动，背筐整个压在他的背上，两只手撑在地上。他推开我们伸过去的手：“让我慢慢起来。”我的眼泪刹时涌上了眼眶，那可是块坚硬的石头啊！平常磕在泥地上就很疼，更何况爸爸还背着上

百斤重的松塔。长到12岁，我的心第一次为我的爸爸而疼。那块无情的石头让我第一次懂得了怜悯。爸爸喘了一会气，两只手撑在地上，慢慢地站了起来，我们赶紧找到木墩让他歇息一会。爸爸安慰我们说没事的，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尽管有月光，可昏黄昏黄的，谁也看不清谁的表情。森林里的猫头鹰在叫，凄惨的叫声让人毛发倒竖。爸爸拄着木棍，硬是一瘸一拐地把松塔背到了家。到家才发现，他的两个膝盖都破了，红肿了。我无法体会爸爸经历了怎样的折磨，忍受了怎样的痛楚。摔伤后，爸爸好长时间都不能上山打松塔了。

如今父亲早已离开人世了，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带着人世的凄苦，又复归于曾给予他的苦难的大山。

我们也做了别人的父母，赶上了好年头，过上了好日子。那背筐也早已沉入了记忆的河床，只是我却再也走不出那一夜的月光、、、、、、